文人挨刀，是很中国特色的。汉末到魏晋的乱世之中，文人被砍头的特别多，孔融、祢衡、杨修……一系列文人都相继做了权力的刀下之鬼。
和他们相比，历史上死得最辉煌的人肯定是你——嵇康。
当你身着一袭绿色的长袍，器宇轩昂地走向刑场的时候，岂止是万人空巷，整个洛阳城的人都来了。里里外外围了无数层，高官几十，名士几百，太学生几千，老百姓不计其数。
就这样，你把《广陵散》的绝唱留在了历史的空中，至今余音袅袅。
人能死得这么轰轰烈烈的，的确——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。
像这样光彩夺目地赴死，死在魏晋文化的最高点上，需要得到多少民心的拥戴！需要多么强大人格实力的支撑！
是哪一个专制的狂人，敢用这种场面杀害一个对自己的利益集团难以产生实质威胁的文人？这样忤天意逆民意而挥舞屠刀，需要何等强大的政治资源支撑？
公理何在！天理何在！
你临刑前遥望的那座山，至今依然在云山雾罩之中。历史不是一个容易真实的东西。
你才华出众，一表人才，《晋书.嵇康传》记载，你“身长七尺八寸，美词气，有凤仪”。你娶了曹操的孙女——长乐亭主为妻（一说是曾孙女），等于先天性地和司马集团结了怨。但是你真的很冤枉，你们的夫妻感情不算是“如胶似漆”型的，因为你生性落拓不羁“土木形骸，不自藻饰”的个性，和夫人贵族血统高雅清洁的个性不大兼容。比如你常常醉酒，醉了不洗脚不脱袜子上床，即使是今天，没有几个白领妻子喜欢常常醉酒的丈夫的。尽管如此，她还是给你生了一双儿女。你也不像现在的人，喜欢闹点绯闻，没有听说你有小三小四的。关键是你没有选择休妻！即使这样，你的脸上依然洗不掉曹氏集团的印记。有人说是你婚姻杀了你，应该不算太扯。
和你的死有关的人，不能不提到你们竹林七贤中的另一个重量级人物，你当年最铁最铁的哥们——山涛。山涛在竹林七贤中只看得起你和阮籍。山涛把你俩带回家喝酒，让妻子“垂帘听政”，你俩海阔天空地聊完了走后，山涛的妻子说“你的才气比他俩差远了，只能以你的见识和度量和他俩交朋友”。这个女人知道，自学成才的嵇康、阮籍这俩家伙，比科班出身山涛的厉害很多。后来的历史也证明山涛老婆说得是对的。
山涛也的确是你的真朋友，他无数次要你出仕，坚韧执着，有铁哥们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，弄得你厌恶官场的烦不胜烦。为了彻底打掉山涛的希望，你竟然洋洋洒洒写了1800字的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，写得才华横溢，文笔惊风雨泣鬼神。还含沙射影地把司马集团也夹带着骂了骂。
世界上没有谁能把绝交书写得像你那样好的——你那篇文章成为中国散文史上的经典。你的目的达到了，但是山涛的颜面尽失。后来你被司马集团诬陷的时候，山涛装聋作哑，就是不出面求情。
只要你一句话，山涛就可以让你复生。但是固执的山涛一心一意等你的《复交书》，他最后等来的是你人头落地的消息。好在你临死前似乎聪明了几分钟，把自己的一双儿女托付给了山涛。
但是——你生前太聪明害死了自己，死前太聪明害死了儿子。山涛没有能力让你当官，却报复性地让你的儿子当官了。你是司马集团杀害的，你的儿子是为了保护司马集团中的晋惠帝死于“八王之难”的。
与曹氏的婚姻可以置你于死地，但是没有想到与山涛的“友谊”也可以置你于死地——而且遗害到你的后人。
历史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！
你的最大理想是——以锻铁、灌园。以“抱琴行吟，弋钓草野”为乐，“但愿守陋巷，教养子孙，时与亲旧叙阔，陈说平生，浊酒一杯，弹琴一曲，志愿毕矣”。
但是，钟会不这样想，山涛请不动你，是山涛那个文化“部长”级的官太小，于是钟会亲自带领庞大的队伍，浩浩荡荡，一路红尘滚滚直奔你谋生的铁匠铺而来。想当年，刘备请诸葛亮也不过兄弟三人。今天钟会带如此豪华的阵容，你嵇康应该不会不感激涕零吧？
纯青的炉火，照着你毫无表情的脸。“打铁还需自身硬”！七八十斤的铁锤，上下飞舞，那一甩甩优美的弧线，让风儿躲得开开的。铁砧上灿烂的火星美丽得胜过元宵节的焰火，叮叮当当的清脆生生的锤音，在远处的山谷中回荡。
聪明是无处不在的，你的诗文写得好，铁也打得好。在刘向拉风箱的节奏声中，你小锤铿铿大锤锵锵，所有的眼睛都随着你的锤线转动。这哪里是打铁，这是在打造完美的生命之舞，这是在用刚健的肌肉演奏生命的乐章，每一个音符都是你铿锵的性格，都像你历经锻打历经清油淬火的文字，紧张有序舒缓有致，收放自如恰到好处。
这铁打得如行云流水，生命如铁，除了你自己，你是不会让别人锻打的。这一点，自幼聪明过人的钟会是能看懂的。
远山开始凝重，风云开始变色。一个衣衫褴褛的铁匠，用高超的江湖技艺调戏朝廷“大将军”级的高官。一锤锤出神入化，一声声动人心魄。在围观者看来，这种靠近烈火的冷战，每一分钟都惊心动魄
当你把又一把锻造好的镰刀放入浮着清油的水中淬火的时候，钟会的脸终于挂不住了，一甩长袖，打道回府。如果就此道别也相安无事，你偏偏丢给钟会大人一句话：“何所闻而来？何所见而去？”钟会针尖对麦芒地回敬：“闻所闻而来，见所见而去”。
此时此刻，被《三国志》用这四个字记录下了：“会深衔之”。当权者更爱面子，你一锤一锤地将钟会的面子砸了个稀烂。就是这次钟会的“深衔”要了你的命。
你打骨子里看不起钟会。钟会是官二代——父亲钟繇是大书法家，和王羲之并称“钟王”。在曹氏集团中官至太傅。而自幼聪颖的钟会摇身一变，成了司马集团的核心人物。得罪君子一笑了之，得罪了钟会，你应该是知道后果的。
第二天，钟会对司马昭说：“嵇康，卧龙也，不可起。”既然不可启用，也就留你不得。中国官场的文化逻辑——非友即敌！
于是麻烦随即而至。
吕安之妻貌美，吕安出差时被兄长吕巽用药迷奸，吕安愤恨之下要上朝状告吕巽。吕巽害怕，恶人先告状，反诬弟弟吕安不孝——打母亲耳光。在虚伪的魏晋文化中，“掴母”，这可是天大的罪。吕安于是被官府收捕。吕安虽然不是竹子林里的人，但是为人正直，常到你的铁匠铺喝酒清谈，是龌龊的官场上难得的一雅士。你上门问清了吕安妻子和母亲实情以后怒发冲冠，义愤填膺地出面为吕安作证，并且还写了一封《与吕长悌绝交书》，和吕安的哥哥吕巽割袍断义。你单纯得不知道司马昭和吕巽臭味相投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，难道你不知道人类历史上有几个当权者对“道理”二字感兴趣的？就这样，你稀里糊涂地被大牢关押了，但是罪不至死。于是司马昭下令钟会紧急收罗嵇康罪状，可惜怎么都搜集不到。好在官场从来不缺“构罪”这种智慧，情急之下，钟会罗织了这样一个罪名：“毋丘俭叛乱时，嵇康曾经准备策应”。这个罪名杀头完全没有问题。
你被收押的消息不胫而走，江湖失色，群山愤怒。几十豪杰几百名士围着牢房，强烈要求和你一起坐牢。中国历史上怪事多多，像这样的怪事，着实少见。还有更离奇的是，三千太学生齐刷刷向朝廷请命，不仅是刀下留人，而且要司马昭请你嵇康给他们当教授。因为学子们知道，中国历史一直缺少人才，特别是缺少好老师。上天造人的时候，极其吝啬——精英总是造得无比的少，特别是中国。
何况你才三十九岁！即使是后来的李白杜甫陆游鲁迅陈寅恪——他们的重点成就都是在三十九岁之后产生的。
权力比皇帝还大的司马昭，没有什么天下之大不韪是不敢冒的，至于杀你，是小菜一碟。区区文人，在权力者眼里，小蚂蚱一只。
于是，你就这样从从容容地走向了断头台，穿着高高的木屐，穿着你早年拜访深山里的孙登时仅仅穿过一次的绿袍。若干年前的那次见面，孙登这个世外高人就已经预知了你的结局：“君性烈而才俊，得能免于世乎”？在孙登看来，一个人性情太刚烈，才华太出众，人长得太英俊，都是你必死的理由。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、“审贵贱而通物情”。你超越那个时代太多，知识界文化界的精神领袖，在任何时候都是生命都是极其危险的。
一块极品的宝玉，如果我得不到，就宁可将之砸碎——这就是司马昭的逻辑，这一逻辑很有魏晋特色，也很有中国历史特色。
其实你很眷念这个世界。你不想把被牢狱折磨得枯槁与憔悴的形象留给世人。一大早起来，平生第一次修饰自己，敷粉施朱，熏衣修面，还带齐了羽扇、麈尾、玉环、香囊等各种器物。因为你是嵇康，你要用自己最后的时光完成人类历史上最经典的死亡。
竹林七贤都来了吧？没有！这个场合山涛是不会来的，你一封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早已把他逐出了竹林，而且他还带走了王戎——那个一点点小就知道路边的李子是苦的天才，在他眼里，你嵇康就是最苦的李子。
跪在三千太学生最前面的是常常做穷途之哭的阮籍，他的眼里留的不是泪，是血。他抬眼看你的时候，你发现他的额头已经磕破。
天天帮你点炉火拉风箱的刘向你也没有看到，他在你登上断头台的一瞬间就口吐鲜血，昏死过去，被家人抬走了，听说在你死后三天他才醒过来。
阮籍的侄子阮咸，在最远处守着你的棺椁。那是竹林之外的孙登变卖全部的家当给你买的。孙登说，你活着没有时间陪他，死后要你埋到他身边来，他要为你守灵——终身！
“建安七子”中还有一个呢？刘伶呢……从太阳升起的地方，冒出一个一米四的小矮人，是他，是他，他提着酒壶一路飞奔，高喊：“嵇康大哥，嵇康大哥，你等我一下，这是我昨夜和老婆刚刚酿好的热酒……刘伶来到你跟前扑通一跪，双手把酒壶举过头顶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“大哥——”顿时，全场几万人泪下如雨。
这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流泪。你看了看太阳，从妻子长乐亭主手里接过雕鹤桐琴——你全部的爱，你所有的才华，今天就靠这把琴了……
《广陵散》就这样从你的指尖中流出，从你的性格中流出，从魏晋风度中流出，流进生生不息的中华文化的长河之中……
是这种文化成就了你——嵇康。
也是这种文化淹死了你——嵇康。
是这种文化震慑了田星，不管我再活多久，我是绝对不敢当文人的。这块土地，不适合文人生长。文人的骨头永远硬不过权力的刀子。
一樽还酹江月！
